阳明山的釉色

2025-07-14 08:35:00

铁锤

晨光漫过云层时，永州阳明山的晨雾总带着古窑釉色的沉润。

上山的柏油路九曲回环，红六军团将士群雕似一柄淬火的青铜剑，锋芒直插苍茫云海。鎏金的旗帜在雾霭中猎猎翻动，像阳明山咳出的热血，泼在青翠山峦间。《双牌县志》里记载的1934年8月25日那个秋夜在铅字间复活——红六军团将士的草鞋声惊破了鳖澜江的夜色，踏碎了山间寂静。在史料未详述的角落，或许藏着无数个动人的故事，就像十七岁的春桃，她攥着刚绣好的平安符追出村口，只抓住了丈夫斗篷上飘落的铜扣。而今，湘南多地的纪念馆里，无数枚相似的铜扣在展柜中泛着幽光，它们是封存的心跳，是时光淬炼的记忆琥珀，沉默地诉说着未竟的誓言。

万寿寺的飞檐刺破花海时，晨钟恰好撞碎薄雾。铜铃摇晃的声响里，我的思绪随山雾飘散。相传，七祖活佛在此闭关时，曾见漫山杜鹃一夜尽赤，以为天降血火。此刻红墙黄瓦在花浪中沉浮，倒像是一艘载着千年禅意的方舟，正穿越血色的海洋。八百年来，僧人的木鱼声、战士的脚步声、游人的欢笑声，都成了年轮里的涟漪，拍打着历史的礁石。

离开古寺，汽车在盘山道上又转过最后一道急弯，十万亩杜鹃轰然炸裂。《青年毛泽东》外景拍摄地的青灰色大理石基座上，青年毛泽东雕像高高矗立，右手攥着油纸伞微微前探，仿佛要接住某个飘落的瞬间。

就在这时，一位银发阿姨扶着台座旁的护栏，仰头望着雕像，浑浊的目光里泛起一层晶莹，嘴唇微微颤动，像是在默念着什么，片刻后，转头看向我轻声问道：“同志，能帮我拍一下吗？” 她说话时，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按住胸口，仿佛要将心跳声压进历史的褶皱里。

沿着青石板登山道向上，日头渐渐攀上中天。山风裹着远处村落糍粑的香气扑面而来，儿时听过的湘南童谣《红军歌》在耳畔回响：“八月十五月儿明嘞，红军哥哥过山岭……”

身旁，同行的小源忽然蹲下身子，这个痴迷光影的“80后”摄影师总爱用刁钻的角度定格风景，此刻他将三脚架稳稳支在花海边缘，专注调试镜头，仿佛要将这片浸染着历史的红，雕刻进时光的永恒。远处传来清脆的笑声，是小胤兄妹——这对“90后”的活力担当从上山起便像林间雀鸟般蹦跳穿梭。此刻小胤又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朵杜鹃，插在妹妹发间，掠起一串银铃般的欢闹。妹妹举着手机追拍哥哥的搞怪表情，忽而又将镜头转向我：“快站到花墙那儿，给你拍张‘大片’！”

临近正午，我们行至视野绝佳的观景台。凭栏而立，山风裹挟着杜鹃的馥郁扑面而来，十万亩花海如古窑釉色漫染山峦，凝成历久弥新的朱砂红。几株遒劲的老杜鹃昂首向天，沉甸甸的花团压弯了枝头，在风中摇曳如永不熄灭的火炬。远处游人举着自拍杆穿梭花海，鲜艳的丝巾在风中翻飞。这让我想起县博物馆展柜里的红军袖章——褪色的布料间，倔强的针脚仍在诉说着当年的滚烫岁月。

指尖抚过栏杆上的花瓣，凉意渗入手心，却在刹那间灼痛了灵魂。这抹红，究竟是自然的馈赠，还是历史的伤口？当银发阿姨凝视手机里的照片，再次抬头望向雕像；当小胤把杜鹃插在妹妹发间，笑闹“这是革命的浪漫”；当我记录花瓣落肩——我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，接住消逝的炽热。那些早已被时光锻造成永不磨灭的基因，流淌在湘南群山的血脉里，也流淌在每个凝视过它的人的瞳孔中。

或许，我们与历史的距离，从来不是时间的跨度，而是一次真诚的对视。就像此刻，当山风再次掠过阳明山，1934年那个秋夜的脚步声、春桃埋下的铜扣、活佛看见的赤花……都在同一片天空下，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
来源：华声在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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